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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漓书屋 > 白云泪 > 九 借书风波
 
  港湾中学的大门口对着镇中心,外面的喧闹与杂乱,可不能越过高墙与大铁门,在热闹的镇中心,学校能开辟出一片自己的宁静。学校崇尚自然,与林野接壤足有半周,不砌高围墙,只要跨出校园一步,便可融入广袤的自然天地,饱览无限美好的田园风光。

  木麻黄,桉树林,香蕉林,绿田野,……,构成一幅多么的令人心舒目悦的景象啊!浪漫的,富有生活情趣的,热爱自然的,都爱在这天野驻足凝望。在万物苏醒、百草吐嫩、繁花似锦的青天;在热情丰茂、蝉鸣绿野的夏季;抑或是在天高气爽,色彩缤纷的秋际——漫山遍野点缀着港湾中学的师生。甚至在冬天,也有人也来随意走走,体验那寒气逼人的冬韵。如果碰上临近考试,这儿的山谷间、鱼塘畔、田埂上、树林里,星星点点散布着无数的手捧书本的学生。自然界能陶冶性情,愉悦耳目,也能提高学习效果,至少可以消除大脑疲劳内心紧张。

  在这群漫向蓝天碧野的学生群中,有一位女生,特别引人注目。她活泼开朗,行径独特,衣着鲜丽,行走于青山绿水间,如下凡的仙女。大家总克制不住地,要寻找她凝望她,享受她容貌的秀美,就如享受这大自然的美一样,特别令人陶醉。她,初三(1)班的王珊珊,真是一道可媲美自然的亮丽风景。

  她可是王校长的宝贝女儿!这特殊的地位,给她漂亮的外表加了保险。男生爱慕她,却不敢挑逗她、轻薄她,不敢对她存有任何奢望。她的这一优越,激起一些人的嫉妒。人们可以原谅认可美貌,却不能容忍重权高位,因为容貌属天然,权力属人为。她把两者集于一身,真是忍不可忍!不,更确切地说,是三者,她还具有绝对的聪明!对于她生与具来的聪慧机灵,大家心服囗服;她的才情还能平服众人对她外貌的异议一一人们好像把一个外表亮丽但头脑简单的人,看得比平常人更低。

  王珊珊的聪明灵秀无疑是秉承了她父亲优良的基因,但王校长的守旧拘泥,循规蹈纪的作风,还有他那不紧不慢的处世态度,在她身上是一点影儿都找不到的。她的思想,走在年龄的前头,像个叛逆者一样让人惊奇。奇怪的是,王校长特别欣赏珊珊身上与他截然相反的性格,也许是他过于钟爱自己的女儿,被她的聪明秀丽所摄服。老实说,人们对拿破伦的敬佩,不及王校长佩服自己女儿的万份之一。

  最近,在野外阅读或作悠闲散步的学生明显减少了。正是清风送爽的金秋时节,田地里的稻谷一片金灿灿,空中的云雀成群地飞,桉树林散发出浓烈的香气,如碧海一样的香蕉林挂着累累的果实一一但这一切,却不再让好游的学生特别心动,“自然中的仙女”,再也不见了影儿,真让这些景色失色。她到哪儿去了呢?她哪儿也不去,就留在校园里。她的语文老师,以超自然的魅力吸引了众多学生的同时,也深深地吸引了她。陈渐是他们心中一道美丽的风景,以他的清纯俊美博学和气,深深地吸引着学生。他清纯如一泓清泉,恬静似一轮明月,温柔可比春风,热情胜似盛夏,与他相处令人心花怒放,聆听他的话语,让你心荡神驰。自然界的美景,在他面前已失去了魅力,他的魅力已漫廷了整个校园。自从他来港湾后,港湾中学的生活秩序已渐渐改变了。只有王校长还蒙在鼓里。人到了这个岁数,对事物的理解与观察力如古老的机器日渐退化。当然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陈渐也不知自己给港湾中学带来如此巨大的推动力。妄自尊大的吴潇定对这一变化又诧异又嫉妒。他一向以为自己堂堂一大学生,一尊大人物架式,不宜过多地亲近弱小民众,用孙行者的宝棒画了个圆圈,把自己与“平凡人类”界线分明地分隔开来,只让他们远远地瞻养,神秘莫测地令他们敬佩。却不知还未被“势利”、“狡滑”等字眼所污染的学生,却对他的尊容嗤之以鼻一一让这等人物孤芳自赏自鸣得意去吧。而李一呈的处心积虑,一步一个计策的为自己的利益打算的老练相,干巴巴的笑脸真让人作呕。他不喜欢学生接近他,担心他们打搅他为奔赴伟大前程的奋斗。两位大人物的住所,清净寂寞得如同闲季的庙堂。

  苏杰在某种程度上也被陈渐吸引着,但为了“落索身名免谤生”,她见越多的人亲近陈渐,就越是疏远陈渐,以示高洁。但越是如此,内心便越是有一个陈渐的影儿存在。她的神思,不知不觉,总会飞到陈渐那儿,渴望瞧上他一眼,听听他的说话。

  借书大约过了一周,苏杰在校道上碰见了陈渐,他们几乎是同时停了下来。面对陈渐善意的微笑,苏杰再不好意思立即走开。

  “那些书,你看一点了么?”她主动问道。

  “看完了《傲慢与偏见》。”

  “觉得怎么样?”听他这么说,苏杰很是高兴。期待他大大地赞美一番。想不到陈渐却说:“我认为并不怎么样。”苏杰愕然,不解地望着陈渐。她看这本书时,是如何的兴奋与激动啊!班特纳先生的幽默,伊丽莎白的美丽、聪明、直耿及文雅,达西的尊贵高傲,特别是小丑式人物柯林斯先生,作者把他的种种丑态挖苦得体无完肤,她那高超的讽刺手法,真叫人拍案叫绝呀。苏杰不由生气地想道:也许男人永远是高傲的,他们总不肯承认女人的智慧,他认为这本书不好,是因为它出自女人之手。《简.爱》的作者勃朗特曾位受到一位大编辑“劝导”过:“写作不是女人的事”。可这实在是枉屈了陈渐。

  “你觉得这本书不太好,是指结尾部分么?故事的结局似乎太完美了,作者的心肠似乎也太仁慈了,对小人物都不肯惩罚。让人感到前面的担心是多余的。”苏杰不忍放弃对这本书的讨论。

  “我的感觉大致也是这样,这本书给人头重脚轻的感觉。结尾部分语气那么温和文雅、喜悦圆满,比前面的挖苦、讽刺平淡多了。”陈渐停顿了一会又说:“总之,我更喜欢悲剧性的故事。”

  苏杰的内心震动了一下,不由“啊”了一声。“他看上去那么活泼纯真,热情温和,竟喜欢悲剧故事!”她为陈渐感到担心,但她何尝不是喜欢悲剧故事。悲剧故事更能触动人的内心深处,在记忆中成为永恒!

  “里面有一个人物很有趣。”她跃出自己的沉思,“很成功地被塑造出来了。”

  “谁呢?”

  “柯林斯。一个有趣而鄙俗的小人物。”

  “达西才怪呢。”陈渐说,“他是那么高傲。”陈渐竟会反驳她,苏杰脸红起来,笑了,陈渐也笑了。

  这短短的谈论真有趣,真快乐,很想再谈一会,可一时又找不出适当的话题,于是又各自走开,似有失落感。

  就在这天下午,王珊珊把《中国名著一分钟》借走;第二天,《红楼梦》上册被另一女同事捎带而去。情况是这样的:众所周知,陈渐为人随和;和气的人虽然得益不少,却也常常吃亏。他大开门户,广纳来众,大家在这里有宾至如归之感,更有甚者而反客为主。他既然是家徒四壁,几本从苏杰那儿借来的书就无处藏身了。那本刚看完的《傲慢与偏见》,顺手放在枕下,才算逃脱“厄运”。珊珊首先发现书桌上的书,她不喜欢《红楼梦》婆婆妈妈,就把《一分钟》拿走。陈渐明知不能转借别人的书,特别是苏杰的书,但他又不好意思当着珊珊的面说“不”,就难过地由着她兴高采烈地把书拿走。

  那位拿走《红楼梦》上册的女士,是教初二级政治的李凤媚。钱钟书先生说女人是天生的政治家,她又教政治,她的说话做事的利害,是可想而知的了。她是前年分配来的大专生,名叫凤媚,却是一点娇媚气质也没有,倒是有几分男子的威武气概;而她又偏好多愁善感,因而她的“媚”总给人造成虚假的感觉,仿佛看见男人穿花裙子一样。也许她前世是个男人,因为她的脾性及行为言语,无一不如男子相仿。她早熟,对“爱情”二字毫不忌讳,把“性”看成同吃饭一样的简单随便。也许写《儿子与情人》的劳伦斯先生会非常赏识她,惊叹中国这么闭塞落后的国度,竟能产出思想如此激进的女子,可见中国还能进步。李凤媚本人呢,不只一次悲叹自己投错了国家,欧美才是她真正的故乡。这里只有吴潇定一人还算能就“性”的问题与之如讨论一二。她暗中认为自己与潇定是天生的一对,地设的一双,每次与潇定讨论恋爱问题时,双方总是那么热烈,新颖精妙的见解层出不穷,令她心荡神驰。她虽早就恋爱过,但潇定的几句恭维,她就昏头转向误认为是倾慕追求,马上心花恕放,又为这位标准的白马王子患起爱的狂想来。在殷切的盼望中挨过了几个月,她才哀伤地彻底绝望:潇定只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更糟糕的是,他在拿自己寻开心。对此,她敢怒而不敢言,潇定并未侵犯过她的“人身权利”,她不能把他诉之法律。她恨潇定,特别恨跟潇定有瓜葛的女子。

  现在学校忽然来了一个单纯如天使般的陈渐,她悲哀的内心又燃起了希望。她相信,凭自己的一身本领,不会不把陈渐抓住,就如猫抓老鼠,老鹰扑食小鸡一样容易。听男人说,刚出校门的女孩最容易到手,这条真理倒过来,用于未谙世事的男孩也一样。她凭这样的理论依据,相信陈渐是她的囊中之物。几年来的爱河荡舟,她虽几经倾覆,却也是几经磨练,摸索总结了各种男人的脾性喜好,也确确实实培养出一种男人喜欢的温柔体态来。

  “男人追女人,隔重山;女人追男人,隔层雾。”这个说法她早有所闻,好像这个“优惠”只她一人独有,是她成功的资本而沾沾自喜。她给那个“定理”加了注脚:年青女人是鲜花,能引得男人如贪得无厌的蜂蝶围绕吮采。但女人谈情说爱要趁年轻,结婚要抓住时机,莫待花谢空待枝。她日夜策划着如何把她这朵鲜花捧到陈渐面前,迷得他眼花缭乱,禁不住就采。然而她凭灵敏的感觉,立刻嗅到陈渐那儿常有“花香”飘溢。她猜疑这不是一般的亲近,她不得不马上行动,把计划提前一一她本想要好好地享受相思之苦呢。因此,人们总见她有事无事都往陈渐那儿跑,陈渐那儿成了她名副其实的寓所。她本来可以放含蓄些,可她心急口快,也是为了引发陈渐的兴趣,于是乎,把校内校外的趣闻逸事一一天呀,她可称得上是这方面的百科全书一一一件件,一桩桩,如说书般生动传神、绘声绘色地演说给陈渐听。她在这方面的记忆力可算有特异功能,也许是琼瑶小说看多了之故,要不就是当学生背政治练出来的好脑力。但奇怪的是她总会把杜甫与杜牧,任弼时与***,南宁与辽宁,混为一谈。

  潇定、璧君等人的情场逸事,在她的润色加工下,都变成“鸳鸯蝴蝶派”的一本本言情小说。陈渐也许一生都未曾读过这么多的爱情故事,凤媚简直把他引进了“爱情大观园”,他如刘姥姥一样诧异得眼瞪口呆。他以为凤媚是个本科生,或许是“现代爱情”的研究生吧,同时把她的年龄估计高了两岁,真叫人伤心。虽然凤媚如《日出》中的顾八奶奶,但陈渐却不是那个戏子四儿,可不领她的“情”,老实说,他可厌烦透了。他的不表示他的厌恶,我们不得不佩服陈渐的好脾性与好耐性了。尽管他有诸多优点,但凤媚的每一次演说与对别人的毫不留情面的品评,都会增添他对她的一份厌恶、一份同情、一份恐惧!璧君正好配得上她的指责,可她却连她的同类也不放过,陈渐认为是优秀美好的,她却取笑个淋漓尽致。她边叹气边讥笑道:“别人都说李清芬温柔和蔼,我说呢,称她为古董正好合适。她的衣着不外乎黑白两色,足不出户一一这样的女人来到世界上是活受罪呀。她有过青春么?八十岁的老媪都没她那样保守呆板。可怜呀可怜。”陈渐也不为清芬辩护,是金子,自然就会发光。有一天,他才对凤媚的无理取闹来个总结性的评论,说:“好啦,好啦,无论你怎么说,我都认为清芬老师是个好姑娘,只有你才肯如此狠心地说她的不是。”凤媚又急又妒,瞪着眼说:“哼,姑娘!我看她是个半老徐娘了。”陈渐望着她直摇头。

  但凤媚知趣得很,既然陈渐不同意她的看法,何必去惹他不高兴呢。反正清芬对她又不构成威胁,她选择退一步海阔天空。但她觉得自己还有义务攻击自己的同类一一有的人认为赞扬别人是自己良好品德的表现,她却觉得批评别人是抬高自己的妙法。她一直不敢在陈渐面前提到苏杰,但她越来越觉得苏杰是卡在她喉龙的骨头,不吐不快,放过了李清芬,她就该诋毁苏杰了。听她提到苏杰,陈渐不觉一愣,不知她又会如何编派苏杰了?他只好“危言耸听”。

  “你不觉得苏杰是个黄毛丫头吗?我常常感到滑稽:我们学校一个老古董李清芬,一个进化不全的黄毛丫头苏杰,两人竟然走在一块,你你我我俨然亲姐妹。她们本身的缺点似乎还不够多,还要加上对方的呢!哈哈——”她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她看上去确实纯真无雅,什么‘进化不全’,太难听了吧!”陈渐抗议道。

  “怎么不是?我看她不是傻,不是蠢而简直是笨一一这三个字的份量,你这个语文老师咀嚼咀嚼去吧。”说着,她得意地格格笑了起来,陈渐果然诧异:她虽不是语文老师,有时咬文嚼字,说话总四个字四个字(成语)地抛,但她能辨别这三个字的细微处,可见她语文功底不薄。其实呢,这“傻”、“蠢”、“笨”三字的递减(人——虫——木)关系,是以前她与潇定相处融洽,讨论热烈时,要卖弄才学的潇定说与她听的一一她最终不能从潇定那里得到什么,就拾了这点牙惠当成幌子炫耀炫耀自己,算是为潇定寄放了那么多浓烈情怀的一点回扣。

  陈渐脸上的一点赞许之色,就足以鼓励她李凤媚信口开河了一一“苏杰她好歹也是个中专生呀,我看年纪也有十八九了吧,竟幼稚无知到不懂开拓自己前程的地步。谁到了广州又回来?就算没真本事留在广州,抓也抓个广州本地老头儿或残废人嫁去呀一一你看她有没有这个头脑?我看她一点也不懂作姻婚的打算,甚至还不懂谈恋爱呢。把她与爰情扯到一块一一哈哈,真是笑话,谁与她谈恋爱,也必然成为笑话!你看她的穿戴,有哪一样跟得上潮流的?没有一样不土里土气。我看她一点口才、一点交际能力也没有,笨笨的,真可怜。我从没听见她说过一句象样的话。有人说她纯真文雅,如果愚蠢是纯真文雅的另一种说法,我对此倒无非议。而且,她虽笨,我看她架子还不小呢。谁娶了她,可有一生的锻练忍耐性、小心侍候的机会。”说着,眯着眼睛看陈渐的反应。

  陈渐听了好不觉得刺耳,不明白凤媚何以出此不堪评论,对苏杰好像有宿怨似的,也许他虽学了心理学,却不能作发散性的思维。不过,自此他就更不喜欢凤媚,却没有勇气也不忍心拒绝她的到来。

  王珊珊借走《一分钟》,《红楼梦》赤裸裸地摆在书桌上。凤媚眼尖,就看见了。她拎起一册向陈渐晃了一晃,说:“想不到你还有这种雅趣呢。”陈渐心惊,后悔自己为何不把书锁在抽届里或藏在枕下。他以为凤媚不喜欢不会说话的书本的。他明知情况不妙,却扯淡地说道:“当然啦,我是中文系的呀。”这种玩世不恭的语气,是耳濡目染凤媚的脾性所至。

  “哈一一”,凤媚尖笑一声,“不见得你就那么专心读书,每天门庭若市,可有时间?”她拈酸吃醋的心理,终于掩饰不了。陈渐又急又羞,留不住内心的气愤,说:“就是你天天来搅得我不能安宁,还好意思说!”说完,很后悔对一位未婚女子如此粗鲁。

  “所以你才如此得意呀!”凤媚又气愤又伤心。陈渐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容易上手,还出言不逊!但她还是不放弃努力,还存在幻想。

  她语气又软下来一一对于要征服的男人,女人不用武力而用耐力一一她平生第一次用征求的语气说话:“借给我看,总可以吧?我虽是读政史的,可是对文学有相当高的欣赏水平。”当然,她借书的兴趣及用意是远远地大于看书的,尽管她并没有看过《围城》,却知道书于年青男女间“一借一还”的功用。学校里就有好几种版本的《红楼梦》,她可从未借过。现在如果借了陈渐的书,不仅与他有物质上的联系,而且会产生情感上的共鸣。她从电影、电视,小时看过的图书及别人的口中,知道了贾宝玉与林戴玉的爱情故事,虽然她像斯巴达人一样孔武有力,却喜欢把自己幻想成林妹妹一样的沉鱼落雁、多愁多病的惹人怜爱,能与陈渐演绎出书本中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并以喜剧收场。陈渐正如那位贾宝玉一样,特别能引发女人的爱情,可惜她“林戴玉”的心思,却不为陈渐所理解,如果不是自己体格这么好,这伤心真会使自己如林戴玉一样喀血而死!

  陈渐看她拎着书本,那么心不在焉的玩弄着,很是焦急,脑子里幻想出苏杰在窥视着这一切而抱怨他。凤媚简直是在亵渎她的书,经过她那双大手的揉弄,这本书是一点儿清香也没有了,也许“大观园”里的一群小姐们要出来“啐”她一口呢;如果出来的是王熙凤,与她李凤媚凤眼相瞪,可有一架好吵了。谢天谢地,她凤媚除了能背几道公民权利公民义务外,她简直无法,也根本不能深刻体会“亵渎”这个词的真正含义。因此,用力地揉磨着书本,她一样的很坦然。

  “这本书是我借别人的,正想开始看。”陈渐忍不住说道。他说的是实话,而最主要的是不想转借苏杰的书。

  “难道她的书,我就不能看么?!”凤媚再想沉住气,也不由得恼怒起来了。她早就瞥见了扉页上苏杰的署名,有鉴于她刚刚才在陈渐面前挖苦取笑过她,不好意思撞破,只用大拇指在苏杰的名字上使劲压,要把苏杰的运气压下去,让她不能在陈渐面前抬头。

  她怕争执给自己带来损失,忙作战略上的撤退,转了语气,说;“她又不知道,怕什么?并不是故事情节看完了,书也跟着完蛋。你烤火,就不许人家借光么?”她的大道理驳得陈渐不能吭声,不由得洋洋得意。陈渐本想说:“你不是诋毁她,看不起她吗?怎么还有意思看她的书?”但觉得这话也许太过份,而且他刚才还大大地伤过她的心,因此也就忍住不说了。何况,他担心一再提起苏杰,她的尖酸刻辣话会喷涌而出,自己受不住不用说,也带累苏杰无端受辱。他一面暗中请求苏杰的原谅,一面又暗中祈望凤眉因自己的不动声色而负气不把书带走。凤媚不晓得沉默是最大的反抗,还美滋滋地认为,陈渐是被自己收拾得服服贴贴了呢。她最终是把书带走了,像阿Q一样的幸福满足,用力把书夹在腋下,似乎苏杰就在她的夹持之中。如果陈渐真爱上她一一她心里乐滋滋的想,她以后不再把“笨蛋”、“傻瓜”的帽子戴给她苏杰了,倒希望她也像她凤媚一样,能找到个好郎君。

  几天后,陈渐在校道上遇到苏杰,他远远就对她微笑,苏杰也报以轻轻的一笑,说:“书看完了么?”他内心发急,忙说:“这几天忙,没时间看。”惭愧得不敢看苏杰。他已看出苏杰的惊讶与不满。但只要她不伤心至生气,他倒愿意被她认为是个不合格的读书人。说谎有时能得到上帝的允许,而且比说真话还要有益于建康。

  苏杰心中的不快,陈渐并不完全看得出来,她总是善于把自己的情感藏得很深。在她看来,借来的书是不应拖延的,她并非担心对方不会还书,书借久了,只证明借书者不是一个真正的读书人。“书非借不能读也”,借来的书还不能读,还算什么读书人?又因为是陈渐,她的此种感觉更为深刻。当她不快地离开时,又暗想他不是那样虚混惰散之人,因而又回过头来望陈渐一眼,要证明她的想法。陈渐依然站在原地呆望着她的背影,神态那么木讷谦和,愿意接受挨骂的样子。她的顾虑与不快不仅消散得没了踪迹,还增加了一份对他的怜爱之情。这份惜意将意味着什么!哪怕是一个闪动的意念,留在她这样的女人的心里,比像凤媚那样女人的千言万誓,还要根深蒂固得多!

  又过了一段时间,苏杰遇见陈渐,又提及书本的事。陈渐只好以实相告,那种掩瞒事实的心态,他不能再坚持。待说明白之后,陈渐有如把心中的石头搬开之感,舒畅多了,只是面对苏杰有点难为情,等待她的责骂。苏杰确是愠怒地看了他一眼,心中思忖:“你为何要把我的书乱借给别人呢?我借书与你,是因为欣赏你的人品。”但她口中只淡然的对陈渐道:“你让她们把书还给我,我还想好好地再看一遍呢。”话语中客气疏远的语调,令陈渐无言以对,他低着头不吭声。苏杰奋然走了。

  殊不知李一呈轻手轻脚的,从他们身边经过。他从他们的眼神,还有扑捉到的片言只语中,他就知道苏杰与陈渐间发生了什么事,他先是嫉妒得咬牙切齿,后又兴灾乐祸得手舞足蹈。他知道苏杰要回到宿舍里,就直意慢慢地走着等她,待苏杰走过来,他操着假声说:“可惜呀,好容易设心计把书借给了别人,可别人不懂得领情呢?”他狞笑着等待苏杰如何回答。苏杰羞红了脸,心里满是委屈,更气愤鄙视李一呈的言语为人,本是要回宿舍的,因不屑与李一呈这小人又同路,于是立即折了回来,回家去了。李一呈这人锱铢必报,他想起上次主动向苏杰借书不成,而现在却知道她把书借给了陈渐,他怎不气恨捶胸顿足?但苏杰却以沉默冷对他的讥讽,并半路折回,这无疑是对他莫大的蔑视!他气得喘气吁吁,气得咬牙切齿,如出笼的饿虎,狠狠地盯着苏杰的背影,恨不能三两步上去,把她撕碎。

  几天后,陈渐站在门口处,见苏杰在校道上走着,就招手要她过去。他正捧着一大叠书一一苏杰的书一一大功告成似的交给苏杰,并指着《一分钟》说:“这本书相当不错。”他昨晚匆忙粗略翻了一下,凭着读高中、大学时的记忆说的,是出于礼貌,同时也是为了安慰苏杰。而他的这句话,就如药膏贴在好肢肤上,一点也起不到作用,连小孩也哄不过的。苏杰果然淡然回答道:“噢,是吗?”毅然接过书本,都没多望陈渐一眼,转身立即离开。

  陈渐无可奈何的眼光,追随着她。她的背影凝结着“丁香一样的愁怨”,但她大步向前,却又潇洒得“不带走一片云彩”。他只好自我解嘲地笑笑,是自己诗歌看得太多,联想丰富罢了。

  从此以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心存芥蒂似的,都尽力避免碰面,苏杰再也不热心把书借给陈渐了。这倒给凤媚创造了有利时机,她可以振振有词地把苏杰从头到脚评判一翻。她专家似的断言说:“苏杰这人做人太差劲了,借书的态度太不彻底了,有几本书就得意忘形!肤浅骄傲孩子气,简直不可理喻!我看《红楼梦》正投入呢,却半途抢了回去!真存心让人家活不下去。老实说,让我中断《红楼梦》,真比小儿断奶还难受。……”她是用了李白的夸奖手法,连陈渐这么单纯的人都能体会出来。想到她竟然把自己描绘成正儿八经的读书人,陈渐差点笑出声来。她骂苏杰时,正如凤姐儿一样杏眼圆瞪。可惜这种勾了贾天祥魂魄的神态,并不能拔动陈渐平静如水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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